朕没肯定也没否定。“纵观前周史,其北有寇常犯,即为缯人﹑西夷、犬戎等。自幽王之父宣王起,王师败逋,只有三胜。第三胜便是对申侯;其后,宣王更令其子幽王娶申侯之女为王后。”
“如此联姻,想必此胜并不彻底。”听了朕的话,谢镜愚若有所思,“宣王可能还要借申侯之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。”
“正是如此。王师不力,寇又常犯,故而史载幽王数举烽火。一次两次便罢了;长此以往,诸侯有所懈怠,也是正常。”
谢镜愚对诸侯“也是正常”的懈怠显然很有话说。但他看得出朕还没说完,便沉住了气。
“此是其一。其二,便是申侯——幽王烽火戏诸侯时他不反,幽王要废太子、也就是他的外孙时,他反了;不仅自己反,他还联合缯人﹑西夷、犬戎一起反。幽王有其自食恶果之处:但要把此事都归结于褒姒……”朕摇了摇头,很是好笑,“难道是褒姒叫申侯联合贼寇反的么?”
古往今来,若有君主失德,总要被归于小人或女子的蒙蔽引|诱;谢镜愚的祖父谢老爷子便是其中坚定的一员。但在幽王的故事里,他再失德也不能作为臣子申侯与贼寇同反的理由——
申侯之所以反,真实原因是幽王换掉太子会严重伤害他的切身利益。
什么君权神授、以德服人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话;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皆为利往”,才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。
谢镜愚隐约听出言下之意,微微瞪大眼睛。换成是别人,可能会有更大的反应;但他听朕明里暗里说了无数次不把自己放在至高之位的言论,已经有了些免疫力。“将山河之事全数系于后宫一女之上,确实太过。”他思忖着道,“但是,陛下是否在暗示……”
朕一扬眉。“朕暗示了什么?”
“如若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,”谢镜愚谨慎地揣摩用词,“当年的申侯放到现今,是否只有……可以对上?”
他隐去了名字,但朕知道他在说谁。“你为何如此想?”
见朕反应如此平淡,谢镜愚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。“虽然他声称只是为了百姓温饱,但办法千千万,他偏要选强攻。如今,败是败了,臣是臣了,但卧薪尝胆的前车之鉴犹在,难保他回去之后便开始效仿。”
朕不由一笑。“自打朕见到他的第一眼起,朕就知道此人不是易与之辈。放他回吐蕃,早晚是纵虎归山。”
“那陛下还……”谢镜愚顿时大为疑惑。
“他是条饿虎,但也是条瘦虎。新历大败,即便他还是首领,位子也不可能稳当。另外,吐蕃如今元气大伤,少说要二三十年才能恢复,这期间周边有什么变数还难说。再有,西北突厥虽灭,回纥又渐有壮大之势。暂且稳住吐蕃,西南后方便可安稳。等东面北面平定之日,我朝铁骑必已炼成。到了那时,他再想反——”朕又微微一笑,“又得再卧薪尝胆个二三十年了。”
此中关节错综复杂,谢镜愚一时怔住。直至登上半山腰,他才重新开口:“陛下深谋远虑,妙计连环,臣实在佩服。”
朕瞧了瞧他面上神情,没接这个称赞。“今本朝国号同周,谢相以为,朕是不是更该以史为鉴?”
“怎么会?”谢镜愚下意识地反驳,“虽说国号相同,但陛下与幽王又如何能相提并论?便是再往前,太|祖皇帝又如何是宣王可比?况且,也没有褒姒……”他半途卡住,面色微红。
朕一看就知道,谢镜愚想到了朕希望他想到的那个方向。“怎么了,谢相?”朕故意问。
谢镜愚还是很尴尬。过了片刻,他缓过来一些,偷眼瞄了瞄朕——朕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。他顿时明白了,无奈道:“陛下又寻臣开心。”
“哪里有?”朕睁着眼睛说瞎话,“就算谢相想要自比褒姒,怕也是没褒姒的美貌罢?”
听到朕这么挑剔,谢镜愚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。朕以为他要立刻反驳,结果却没有,而是沉吟了半晌。“陛下,臣适才想起,臣刚刚有一句话说错了。”
“哪句?”瞧他很是郑重的样子,朕不由好奇。
“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。”谢镜愚一字一句地重复,“其实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如此。”
朕注意到他目光灼灼,已然猜出一二。“譬如说?”
“臣对陛下之心,绝无私利,日月可昭。”谢镜愚这个誓言简直可谓掷地有声。
朕忍不住腹诽,瞧你讲经论史头头是道的样子,怕是朕想昏聩一把都没希望;谏臣从来不好当,更别提利益了。不过朕嘴里说的是:“没错,毕竟这事儿本来就全是麻烦。”
谢镜愚果然很有意见。“陛下,此言何解?”
朕没回答,只是回头望了望。谢镜愚下意识地照做,而后立即明白过来。“陛下,”他的声线倏尔变轻,“您嫌弃他们跟着碍事么?”
朕停下脚步,深深看进他的双眼。“怎么,谢相不如此认为?”
两人立于上下石阶,对望半晌。日头早已出了,草面白霜将化未化,泛着点点冷色华光。即便如此,周遭气息也愈发缱绻,全然不似君臣之间该有的。
自谢镜愚说“此言何解”开始,他便皱着眉头。现下多少有些松散,但还残余着一些。“算啦,”朕伸手抚平最后一丝褶皱,“朕随口说说而已。”
谢镜愚身躯微动。就在朕打算抽离时,他却猛然抓紧了朕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