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靠拢来的无处不在的眼睛和从不多话的嘴,也在这一方天地间盘结出一个隐形王国。
“三殿下今日不曾早朝,递了告病牌?”
昨夜职守的宫门司卫点头。
“……昨天来御马监借马时,是特别吩咐说要耐长途的吐谷浑姚骐马么?”
御马监监司正在一旁坐着,听见问话,点头称是。
喻青起身,“那匹最快的绝影,千万借我几个时辰。”
京城九门卯时齐开,如今巳时刚过,以姚骐的脚程想必未出洛阳地界,绝影千里之速快马加鞭,应能追上……
喻青自皇城边门策马而出,不敢向朱雀大街骑行,只凭儿时印象将马趋入民居巷陌,避开大道迂回来至洛阳北门。城门方出,喻青顾不得再加顾忌,扬鞭甩出一声鞭啸重抽在绝影后胯,那雪色的宝马昂首惊嘶,绝蹄狂奔。
一路疾驰了近两个时辰,官道上全不见半匹青黑马影,喻青心急如焚,忽想起当年吐谷浑马语,便单手控住缰绳一面前驰一面将手指曲在唇间,吹响吐谷浑草原代代传承的凄厉马哨。哨音裂云,声声连绵不绝,身后一侧的原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回应,喻青猛然勒紧缰绳,绝影人立而起,前蹄未及落地便被喻青扣住辔头用力一扯,马身就地拧转,直向方才马嘶传来的方向驰去。下道跑了不到半里,见远处一骑黑马碎步行来,马上之人远远望向他,神色疑虑。
喻青抬手掀下头上的笠帽,“三殿下!”
青商原上日当正午,毓疏用手搭住阳光仔细看来,神情至为疑惑,半刻道:“你这是……”
他的马上除了一只鸡冠铜壶没有半件行李,穿的是烟紫骑服,刻纹丝罩着瑞绢里衣,全不似远行装扮。
喻青顿觉尴尬以极,恨不能登时坠马折颈而死。
毓疏看他座下的白马喘着粗气热汗横流,再回想他掀帽的一刻焦虑恼恨的神情,迟疑道:“……你从宫中一路赶来寻我?你当我要……”
喻青翻身下马,跪地叩道:“微臣以短见陋识妄揣殿下大慧之心,微臣万死!”
静了好一阵,毓疏道:“你当我要去向古北口,出关寻他?”
喻青深叩不起。
毓疏下马,丢下缰绳走到他面前,原想攥住他的肩膀拉他起来,手扶在他肩头一刻,却蹲下身面对着他。
“说过日后若只有你我二人,你可以名自称。”
“……喻青……喻青竟将殿下想得那般不顾大势不识大体,喻青……”
“关心则乱,并不怪你。”
再开口时,喻青的声音中已有一丝哽咽,“殿下昨日借了长途马匹,今日告病,喻青以为……”
“你所虑非虚,果然寻我于此。”
“殿下避开朝堂锋芒韬光养晦,喻青却在这里妄揣殿下耽于,耽于……”
“儿女私情?”
喻青点头,深深伏在地上。
毓疏笑起,“其实你想的,我又何尝不想。”
喻青怔了怔,抬起头看着他。
“我昨天借下这匹马是想试试它的脚程,想算算看这样一匹马将我载至他处,需要几多时日。”
毓疏的笑意清苦。
“只是你想想看,若我一路寻至他,他淡淡看过来,用那般又静又冷的语气说,殿下这样下不管不顾地跑了来,将我的辛苦牺牲至于何地啊?你说我怎么答他?”
喻青静默片刻,轻轻摇头。
“所以说,”毓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,“想要对得起他,对得起你们,就要忍。忍到可以不忍的那一天。”
“陛下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,传位遗诏中的名字早就定了。”
毓疏几分惊异,抬起眼睛。
……这世上……究竟有没有事你看不分明。
想到此处,毓疏起身,亦拽喻青起来,牵过自己的马说:“我方才在东边林子里坐着,这马不知怎么听见了你,惊嘶惊跳地要寻去。”
喻青知道他想避开道路寻密处商谈,于是牵马随上。
“是吐谷浑人呼马的口哨,传得远了人便听不见,但马能听见。”
“你在草原上独自一人时,都想些什么?”
喻青看着毓疏牵马徐行的背影,静静想了一刻,道:“草原寂寞,无边无涯,喻青身边有羊有马,有狼有鸟,唯独没有人。喻青就想,若我朝食夜宿就此终了一生,与这些牛羊狼鸟有何分别。”
“依你说,如何才能有所分别?”
“为鸟兽所不能为。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。”
毓疏转回头来看着他,“好大的志向。”
喻青急随道:“喻青的志向还需殿下成全。”
枝叶间漏下的光斑投注在眉头,毓疏微微眯起眼睛,“你想建议我……”
“逼宫夺位。”
毓疏转过身来,“好胆色。你怎么敢赌定我会如此不忠不孝?”
喻青摇头,“喻青不敢。喻青只知江山社稷不是珍玩赏赐,家国亦不可托于一己私情。圣人千古训喻,‘民为重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