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几步,越过他先进了去。
他少年时便屡上战场,见惯了残肢死尸,自认能忍。走进篾丝帘子里的一霎,却忍不住喉中一紧,差点呕了出来。
战死的尸体有的是新鲜的血腥气,愈发能引人血脉沸腾。这里摆着的躯体虽没有死,却早已开始腐烂。
脚边躺着席子上的人已没了活气,却还在微微抽搐,被两个医正按住,用木勺舀了药汤冲洗伤口,遭了“弹琵琶”酷刑,被宦官剔开了肋骨,几点黑蝇绕着翻开的皮肉嗡嗡飞旋。旁边那人刚卸了百余斤的重枷,已经陷进肉里,腿上盖了白布,渗出片片黄色的黏水。正被李辋川小心扶起,掏出药丸来喂。不知是昏着还是死了。实则还有十位“临大节而不夺”的臣子,都堆积在诏狱后墙下,正值夏日,早已蛆虫满溢,腐烂到不可辨认。
他朝堂后走了几步,借窗边一点湿润的微风透气。忽却听一声木料裂开的爆响,转头看时,正见身后许多人持了撬棍锯条,将一只不大的木笼拆开。他凑近几步,透过狭窄的缝隙,隐约见里头满满塞着东西,却辨不出是甚么。
上盖完全撬开时,忽然意识到露出来的是甚么——满是血污的枯瘦脊背。待到四面木条都被拆掉,便露出一具蜷缩趴跪的赤裸躯体,软软垂着头颈,较之人,其实更像待宰的牲畜。
旁边的医官围拢过来,搀住手臂将人架起。这身躯却似僵硬了一般,维持着跪成一团的姿势,胳膊被用力拉拽时,竟发出了极微弱的一声呻吟。
他听得骨头里一阵发寒,转开眼时,却发现那人身后插着一枚木塞,自股间显露出来。早年逐欲贪欢男女不忌,自然认得这个。
李辋川匆匆跑过来,直叫放手放手,蹲下身细看了许久。却没理会后庭的物件,只要了杯茶,自那人肩头浇下去,擦拭了污渍,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肌肤。白的甚至有些眩目,却长着颗圆圆的黑痣。李郎中取了小刀出来,刀刃闪着一线白光,在那绿豆大小的黑痣旁划开一条浅口,取了把细细的银镊子,将痣钳住了,极慢地朝外拔。
白的皮肤与红的血水直接,竟被拔出乌黑的一截粗针。李辋川指着它,朝医官道:“瞧,铁钉。卡在里头,再拉扯便废了。”手上又用了些力,自骨缝中抽出一根快两寸的细钉。一股鲜红透亮的血溅了出来,洒到一尺外的地砖上。
他不由退了一步,看着医官们动手,自各处关节中抽出许多钉子来,还滴着血,一溜排在地上。
待拔除了刑具,终于将人架起时,他才悚然察觉,这人是清醒着的。眼睛失了焦距地半睁着,额头离开地面的一刹那,竟朝自己微微瞥了一眼。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,汗如雨下。
——他认得这人。
赵楹猛然惊醒,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喘息与狂躁的心跳。眼前只有纯粹的浓黑,吞没了眼中残留的清晰梦魇。已经多少年没有再想起这段记忆,梦境中的重现却如此细致而逼真,直叫他在酷寒的冬夜汗湿衣衫。
门外守夜的侍卫将门推开一线,道:“王爷稍待,属下就去查看。”
赵楹蹙眉道:“查看甚么?”一面坐起身平复气息,汗珠滑下鬓角。
回答的声音有些疑惑:“去看严大人啊。王爷方才……”
赵楹打断道:“去罢。不要作声搅扰。”
房门半掩着,隐约飘出低微的人声,甚或一两声笑语。
赵楹走在门框边,悄声立住,正见严鸾拥着被软软靠在床头,背后堆了数个靠背,整个人几乎都陷了下去,脸上仍染着病态的潮红,却带了薄薄的笑意。李景山坐在床前的方凳上,手里端了一只碗,一面聊天谈笑,一面前倾了身体,举着汤匙小心喂他米粥。
眼看着喂了两勺,大约是沾到了唇上,李景山便伸了手去拭,甫一触上,忽听门外道:“本朝臣子一向标榜清直,李县令便是如此谄媚尚书的?”一回头,便见安王似笑非笑地进来,连侍从也没带一个。
严鸾没有动弹的气力,连话也不说一句,只默然转眼看向他。李景山起身搁了碗,蹙眉道:“王爷此言差矣,灵安兄久病卧床,下官奉药榻前,诚是同僚旧交之谊,全无……”赵楹朝前近了几步,打断道:“李大人无事便回罢。”
李景山噎了噎,终究认命似的闭眼将话咽了下去,弯腰扶上严鸾肩膀,匆匆道了句“严兄告辞”。严鸾轻声应了,目送他离开。
门一关,赵楹便也不再客气,径自朝床边坐了,绷了脸道:“躺下么?”说着已扶住了他将靠背引枕抽掉了。严鸾刚点了点头,忽地伏下身去对着床下盛了水的黄铜盆呕起来。实则只是几口稀粥而已,都吐尽了也停不住喉间作呃,直呕出深绿的胆汁来。
赵楹撑住他上半身,等他渐渐停了作呃,又摸了水碗漱过口,方将人放平在床榻上。
严鸾瘫软着虚弱喘气,额上渗出一片亮晶晶的虚汗。
赵楹等得他气息平复下来,突地俯下身去撑臂在他颈边,眼睛瞧着那干裂的口唇道,“知道会吐还吃,这是病得傻了么。”
严鸾半睁开眼,忽轻促地笑了一下,吐气道:“别人一片心意,怎好拒绝。”
赵楹蓦地抬手捏了他下巴,端详了半晌嗤笑道:“哪天他想真心实意睡你,你也给他睡?”
严鸾脸上的那层淡薄血色立时都褪净了,与他默然对峙片刻,还是抿了唇慢慢翻过身去,闭了目不再言语。
赵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