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消这么一会儿,他的肩上又挂了一层白霜,雪花沾在他的发稍,在接近火堆时融化成晶莹的水珠,一闪一闪。

姒玉桐望着他,在他捣药的间歇开口问道:“冬青,你相信神明吗?”

狄冬青手上的动作一滞。

在这些字眼掠过耳畔时,他想到了羽山倾塌的神女像,想到了五溪人荒废的祭神台,想到了阿茗口袋里的木雕。

他不曾轻率潦草地对待任何问题,这次自然也不会。他埋头思虑良久,才开口道:“小时候自然是信的,禹国是神裔之国,哪个人会不相信先祖的话呢。可如今却不太信了。”言至此处,他突然一怔,随即摇摇头道,“不过你是皇族,在你面前说渎神的话,实在是大不敬了。”

姒玉桐对他一笑,道:“说来真是怪事,人人都觉得我体内流淌着上神的血,可是连我自己都不信。”

狄冬青有些惊讶地望着她。

她摊开手掌,举到眼前,怔怔地看着:“这双手与凡人并没有什么不同,在我的爹娘和兄长惨死的时候,它们孱弱得连刀都握不住。在我堕下那个未成形的孩子的时候,它们也抖的像是风中的残叶……这真的是一双被神明眷顾的手吗?”

狄冬青看出她的犹疑和彷徨,于是答道:“太阳之下尚有y-in影,或许神明也不是万能的,就算能够上天入地,也一样有力所不能及的事。”

她转向身边的青年,问道:“譬如那个‘九星冲日,天地将覆’的传言?”

狄冬青道:“传言不过是传言,倘若神救不了天地,便由人来救。”

说完这番话,他也不禁怔住了,他实在不敢相信,自己的口中竟能够吐出如此狂妄的豪言。

可在吐出这些话后,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舒朗,仿佛有一腔热血从心口涌向四肢,渐渐充满他的身体。好似是一个在冰雪中站立,浑身被冻得僵硬的人,终于甩开肩上的雪,迈出奔跑的脚步。

这本是他一直以来的心声,却被纷杂的世事扰乱,直到此时此刻才汇聚成形,从他天生的倔强与执拗中脱壳而出,汇作一阵昂扬的力量。

他发现姒玉桐也望着自己。

昔日的平安郡主像是从他没头没脑的话中得到了莫大的宽慰,神色比方才要明朗得多。

她缓缓道:“冬青,倘若我将我所亲历的旧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你,你愿不愿听。”

狄冬青睁大了眼睛,点头道:“当然愿意。”

从羽山到岳阳的一路上,为了排遣旅途中的时光,她说过许多天马行空、不着边际的江湖传闻,作为闲时三人的谈资。

此刻,她的眼帘垂下,黯然道:“可是平安郡主的故事无聊得很,全然比不上乞丐阿桐的故事有趣。”

狄冬青却道:“有趣的故事大都是编来哄人开心的,但我宁愿听真正的故事。”

“哪怕我的故事困顿又沉闷?”

“哪怕如此。”

姒玉桐微微扬起嘴角,往石洞外看了一眼,道:“好,那我慢慢地告诉你。我那未出世的孩子,便是在比此地寒冷百倍的北疆,在一个昏冥的夜里,在天火的映照下,在一片尘嚣与鲜血之中,将骨r_ou_托于我的……”

在半是风雪、半是火光的石洞中,她缓缓开始讲述——

第108章 神明不语(二)

我的故事,是从我失去家园的那一天开始的。

时至今日,我已遗忘了许多细节,但我仍记得九年前那个黄昏,安邑城的空气闷热潮s-hi,像是攥攥拳头便能拧出水来,往日里如棉花一般轻软的云团变得重如千钧,堆叠在天际,密不透风,压迫着皇城的飞檐。

皇城是我生长的地方,东宫太子府是我的家,高高的宫墙将府内府外彻底隔开,饶是墙外充斥着逃难百姓的吵嚷喧嚣,墙内仍是一片寂静肃穆。

这片清静宝地是皇祖父特意赏赐给父亲的,当年皇祖父的宠妃诞下父亲后,便因难产而辞世,我自然从未见过那位祖母,早在我出生之前,父亲便被立为太子,入主东宫,小时候,我以为皇祖父对他的器重和宠爱都是理所当然的。

除了太子的身份,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并未留下太多的画面。我出生的那年,他出发去北疆打仗,我十二岁的那年,他又要挂帅出征,他似乎永远都在劳碌,只留给我一个疲惫的背影。

战事迫近,安邑城的局势也很紧张,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,父亲在皇城周遭设下重兵把守,东宫更是滴水不漏,除非要客到访,否则外人根本无法进入。

狄将军便是要客之一。

九年前的那一天,父亲邀请狄将军前来东宫议事,我的兄长姒玉京也被唤去旁听,但父亲却没有唤我。

他不唤我,不仅因为我年纪尚轻,更因为我是女流之辈。不久前我刚刚庆祝了自己的诞生日,皇祖父当着众臣的面,赐予我“平安郡主”的封号,并定下我与柏家长子的亲事。皇祖父对我的期望很简单,只要我平安地在他膝下服侍、平安地在皇城中长大,平安地嫁入柏侯爷的家门,他便满足了。禹国的苍生大计,似乎离我很遥远。

我并不安于现状,并时常闷闷不乐,皇城的墙壁实在太高,就算攀上最高的树枝,我也没办法望到宫墙外的情形。于是,在那个y-in霾的日子,我顺着窗子钻进父亲的卧室,随手偷了一本帐簿。

那本帐簿是镇北军的军帐,除了大小军员的名姓之外,还夹了一张军令状。

在遥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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