否错了,我不知,兴许未曾有错,兴许对错参半。一心逃离降妖塔,是理所应当,将僧人杀死,是理所应当,可眼前无辜死伤,无辜血流,终究因我而起。
要承怎样的果?
我有些怕,对来日。
血液浸染长剑,一声清响,剑身无故折断,我回眼看那半截长剑,断口处不大齐整,许是缓慢崩裂。
它跟了我这样久,如今却断裂。
我抚摸它断裂处痕迹,未留神便被剑身纠缠的锐气割破指腹,疼痛刺在心上,我不曾将手指挪移。我的剑,兴许现下我要更改称呼。我曾经的剑,如我一般沾染塔中邪气。它虽非凡物,却也不比妖精鬼怪,承载太多,终究断裂。
曾经的剑,曾经的人,曾经未还尽的恩情。
曾经对人间的好奇……
断的断,死的死,散的散。
散尽很好。
散尽最好。
我将手中剑抛掷,它仿佛不舍,不甘心地滑出一道弧线,隐没在厚重雪地里。
人间有什么好。
我问自己,它有什么好。
说不上千种美好,谈不上万般厌恶,匆促的十余年,不过纠缠于恩情,纠缠于往昔。眼前一切源自恩情与往昔,若不曾还恩,便不曾遇见,若不曾遇见,便不曾生死相争,落得两败结局。
十余年,我收获了什么。
隔着簌簌落下的细雪,我抬了眼眸,恰见青澜远远立着,似一座泥塑人像。没有言语,没有神情,他怔怔的,眸中现出破碎的水光。
他等我很久。
几百年的时光,他总在等我。
十五年的时光,我亦在等他。
青澜身上有着浓重的煞气,不言不语地立着,便可止小儿啼哭。
我走上前,脚步不曾止歇。
我不怕他,世间千千万万的人,兴许他们会怕,可我不能。
无论变作什么模样,他是我的青澜。
我看着他,远远的,一直望进那双猩红的眸子。那其中藏了太多看不分明的心绪,难分出几多悲,几多喜。
不知不觉,我竟看不穿他心中所想。
是他变化太快,还是我不曾关注他一颗真心。
我依稀记得他旧模样。记忆里青澜话语不多,待旁人鲜少展颜,做事亦强横霸道,山林中的年幼小妖向来畏惧他。我知他性情,说过几次,不见改,便也作罢。那时候偶然听见旁的妖物暗地里说人短长,青澜自是他们口中常提及的人物,心狠霸道,却又奈何不得,便只得闲谈。
青澜令他们既惧且憎。
这些描述不过是听旁人言说,仔细想来,他们所说的那个青澜,并不是我眼中所见的青澜。冷酷,心狠,霸道,这些形容我未曾在青澜身上真正看见。平日与他相处时,虽不多言语,却也无冰冷感觉,偶然目光相对,那双漆黑瞳眸便漾出柔和笑意,唇角掀起笑弧,温声唤我,兄长。
那样暖的笑意,哪里会让人惧怕呢。
样貌变化气势可怖又如何,堕落入魔无情滥杀又如何,于我,他依旧是从前的青澜。
大义与慈悲,留给心怀天下的圣人,恩情与苦果,留给看不见的日后。
我只要自己快活,我只要当下快活。
雪地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,青澜的影子渐渐近了。
他面目仍旧俊美,因眼尾符文,反添妖异。
似笑又非笑,那是我熟悉的眉眼。
静默良久,青澜将唇畔笑意展露完全,他伸出手:“兄长,我带你回去。”
我想回到最初。
他等我回到最初。
兜兜转转,至如今,我终究要回到那片山林。
脚步停顿,我应了,方继续前行。
与他十指交握时,我觉出一种圆满,漂浮无依的一颗心安定下来,方才的茫然,空寂,仿佛皆不复有。
共执手,踏雪行,没有人先开口,很久,静默着仿佛也能诉尽万千言语,情话隐在交握的手,相对的眼,不必说。风声掠过耳畔,似谁细细啼哭,茫茫天地,一路皑白延至尽头处,哪个是天,哪个是地,反倒看不分明了。
我想起往昔,好的,坏的,一一看过来,似细品一杯香茗,回忆绵长,苦涩也绵长,然而握着他的手,却又添上奇异的暖。思绪随脚步停住,我回神,方察觉是被人半途相拦。那人衣着单薄,眼眉处几道细细褶皱,面目不分明,淹没在人群中,便再寻不出。
他走得更近些,于是我看清他眉目间苍凉老态。
是书生。
十五年时光,竟能将一个人变作另一副模样。
书生看向我,似有万千言语欲倾倒。
我向他笑一笑,是惯常的温和浅笑,待到一抹笑淡至近乎于无,方试着凝聚气力,于他热切目光中,幻出一把旧纸伞。
存留三世,仔细爱惜的旧纸伞,它是一切的缘起。
恩怨起于伞下,爱恨起于伞下,便是近来新体味到的悲欢,亦起于伞下。
于是我窥见红尘,度过浮生。
然而这些东西,委实没有好处。
浮生浮生,漂浮无定,虚幻不实的一生,这十五六年,算是凡人的小半生。短暂片影里,我尝到了情爱的滋味,尝到了悲欢的滋味,走这一遭,便也算看尽。
看尽了,便舍下。
恩情舍下,旧事舍下,纸伞舍下。
将旧物抛掷,我与书生擦肩时看见他眸中哀伤。
可这再无要紧。
纠缠烦恼,割舍干净。
切莫回头。
“兄长,我们许久未曾回山林